中文“美術考古”這一詞組最早見于1929年,郭沫若從日文版翻譯了德國學者阿道夫·米海里司(Adolf Michaelis)的著作《美術考古學發現史》。這部著作主要介紹了19世紀歐洲古典考古學對藝術品的發掘,“美術考古”只是作者米海里司個人創造的一個詞,大致可看作是以發掘藝術品為特征的歐洲古典考古學的代名詞,并不意味著美術考古在西方已經具備系統的理論與概念體系,更不是一個區別于藝術史或考古學的學科或亞學科。
但是,郭沫若的譯筆在中國產生了廣泛的影響,特別是在近年學科交叉意識日益強化的背景之下,這一術語毫無疑問對中國考古學與美術史學之間的交流與融匯產生了重要的作用,逐步發展為人所熟知的學術概念。約一個世紀以來,層出不窮的考古發現,使得作為新興人文學科的美術史學獲得了最有力的支持,從結構上改變了中國美術史研究的材料基礎,拓展了其研究的時空范圍,也碰撞出新的方法與概念,這些學術進步使得中國美術史整體的敘事框架有著重新改造的可能性。同樣,許多考古學者也充分注意到美術史學研究迅速的變化,從其開放性的思維模式和積極的試驗中獲得啟發。在這兩個學科積極的互動中,美術考古成為重要的橋梁和共享地帶。美術考古的這一屬性,給學科帶來了巨大的理論張力。
盡管考古學和美術史學兩個學科對于美術考古的理解與定位不盡相同,甚至在同一個學科內部,亦是言人人殊,但這并不妨礙研究的總體進展。許多學者并不糾纏于概念本身,而是結合新鮮、豐富的材料,從具體的分析入手,充分發揮考古學與美術史學二者之優勢,在試驗中積累經驗,豐富和發展美術考古這一概念工具。幾十年來,在不少研究領域產生了大量成果,蔚然可觀。從學術史的角度而言,美術考古確乎已經成為一個富有中國特色的學術生長點。在學科進步疊加的背景下,美術考古成為當代顯學也是必然。
《中國美術考古文獻輯要》,汪小洋主編,科學出版社出版,2023年5月
在這種情況下,東南大學汪小洋教授主編的《中國美術考古文獻輯要》(以下簡稱《輯要》)可謂應運而生,既是今天總覽中國美術考古研究整體面貌之作,也是簡縮相關成果重要的一部資料集成?!遁嬕饭?2卷,約500萬字,瞄準中國美術考古研究最有代表性或材料比較系統的領域,包括墓室壁畫考古、佛教美術考古和道教美術考古三個主要領域。這毫無疑問是近年來考古學和美術史學研究者交叉最為密切、互動最為密集的三個領域。尤其值得學界注意的是,該書還兼顧了正在發展中的海洋美術考古研究,富有一定的前瞻性。相比而言,諸如石器時代和青銅時代的材料,以及古代器物、城市與建筑等方面的研究,雖然也為兩個學科所共同關心,但相對于更晚的歷史時期,美術考古研究在其中涉及的范圍尚不清晰,方法論不夠成熟,還未到予以總結的時機,《輯要》暫時舍而不論,是比較妥當的選擇。
《輯要》全面收集了1949年至2019年70年間全部的2000多項考古發現,按照省份編次,各省市區以考古報告發表的先后為序,予以簡要的介紹,涵蓋調查與發掘時間、遺存年代、遺存地點、遺存形式、遺存內容等各個方面,并輔以相關的平剖面圖等,初步建立起了較為全面的美術考古文獻體系。這個體系中材料的全面性令人印象深刻。一方面,在考古材料的收集上,《輯要》采取全覆蓋的態度。該書面對70年間的考古報告,早期的材料不容易找全,近幾年的材料又是汗牛充棟,這是一項工作量極大的編撰工作。另一方面,在考古材料的整理上,《輯要》要求完整保留第一手資料的信息,其中既要有已經成為學術熱點的方向,又有學術界尚未關注的方向,通過完整保留可以為以后發掘提供線索。在這樣的要求下,《輯要》特別關注信息的初始狀態,盡可能原文錄入,這就在材料選擇上增加了難度。此外,《輯要》在考古報告之外又收集了考古評論方面的材料??脊艌蟾姘l表后的對應性評論,往往針對性較強,同時又是在更加開闊的視野中評價考古活動。這些材料的收集,也構成一個龐大的體系。從《輯要》的相關內容看,對學者們在田野材料基礎上的相關研究和評議的梳理匯總,應早已進入書稿的編撰計劃,同樣令人欽佩。
以田野調查和發掘為基礎的近代考古學,在一個世紀之前引入中國。傅斯年領導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建立之初,即以史料建設為己任。1928年,傅斯年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指出:“凡能直接研究材料,便進步。凡間接地研究前人所研究或前人所創造之系統,而不繁豐細密地參照所包含的事實,便退步……凡一種學問能擴張他研究的材料便進步,不能的便退步……凡一種學問能擴充它作研究時應用工具的,則進步。不能的,則退步?!痹谶@樣認識的基礎上,他對待材料的態度非常明確:“一分材料出一分貨,十分材料出十分貨,沒有材料便不出貨?!毙轮袊脊攀聵I的早期領導者,也將材料的發掘整理放在考古工作的首位,除了有計劃地編寫、出版各種調查與發掘簡報和報告,還注意隨時總結考古收獲?!犊脊拧冯s志從1959年第7期開始,連載《全國主要報刊考古論文資料索引》。在此基礎上,從1978年開始,考古學界先后編輯出版了四冊《中國考古學文獻目錄》,囊括了從1900年到1990年幾乎所有中國考古學的田野報告、簡報、著作和論文的目錄。從1984年至今,每年出版的《中國考古學年鑒》中,也有對前一年研究的綜述、考古新發現的簡要報道和文獻資料目錄等。許多重要的研究領域以及主要學術刊物,也出版有相關的目錄,分省目錄也陸續編輯出版。這些目錄的編寫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這一學科對于材料建設的重視,方便了研究者對于中國考古學資料的檢索,提升了學科的規范性。
“一分材料出一分貨”?!遁嬕返淖珜懓l揚了重視材料的傳統,同時也包含新方法、新觀念的探索,形成了自己的特色,突出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首先,《輯要》采用編年史的體例撰寫。中國傳統文化發展中,編年史出現的時間很早,并被各代文人喜愛,作者眾多,名篇迭出。但是,編年史在材料梳理上工作量很大,在快節奏的當下更是會遇到周期長和被冷遇的問題。作者迎難而上,逾十年而完成編纂,實屬不易。其次,《輯要》提出了規范性的原則。所有考古報告都有規范要求,但是當2000多份報告放在一起時,各個階段、地域和類型交織在一起后,規范性就成為一件不容易把握的事情。為此,《輯要》在體例上有一些特別思考,其中制定了詳細而合理的凡例,對規范性提出具體的要求和操作的路徑。最后,建構材料梳理的理論體系。編年史的優點是可以將所有信息全部呈現,不足是重點往往會得不到突出。解決這一不足,需要一個理論體系的建立?!遁嬕吩谶@方面有自己的思考,信息全覆蓋之后,通過分類、歸納和比較等方法,找到“一分材料出一分貨”收獲,并因此而建立理論體系?!遁嬕肥菄疑缈苹鹬攸c項目“中國宗教美術考古編年史研究”的結題成果,其中的理論探索成果單獨結集申報并且入選2022年度《國家社會科學成果文庫》,說明這樣的探索獲得認可。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考古》雜志從1959年第7期連載《全國主要報刊考古論文資料索引》之始,就專門列出“美術考古”一類。1978年結集的《中國考古學文獻目錄(1949—1966)》(文物出版社),仍保留有“美術考古”這一門類,包括了“通論”“雕塑”“石窟寺”“建筑”“陶瓷與窯址”“繪畫”“法帖、書法”和“工藝美術”等內容。此后出版的三冊《中國考古學文獻目錄》和《中國考古學年鑒》,均保留有“美術考古”一類。從1984年起每年出版一冊的年度文獻目錄中,也保留了“美術考古”一項。據長期參與中國考古學專業刊物和重要報告編輯的楊泓先生介紹,在考古學目錄中專列“美術考古”的項目,夏鼐先生起了主導性的作用。這也是夏先生與王仲殊先生兩代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所長為《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卷》撰寫“考古學”總領條時,在“專門考古學”之下列出“美術考古”,并對這一概念加以初步闡述的基礎。從以往的這些成果看,美術考古雖然是一個新興學科,但是基礎性的工作已經初具規模,受到了各方面的重視,有了很好的基礎。特別是在資料索引方面成果很多,也因此而在學科目錄上使“美術考古”占有一席之位?!遁嬕肥窃谶@些基礎上展開編撰的,也在資料索引上有一個針對性的探索,即明確提出所有研究都是圍繞考古報告而進行。這個資料庫可以作為工具書來使用,也可以直接轉化為電子化的數據庫。同時,《輯要》入選“成果文庫”的理論內容中,含有墓室壁畫考古報告、佛教美術考古報告和道教美術考古報告的完整年表,含有這些考古報告帶來的考古評論材料匯集,并且提出了關注度體系的梳理路徑。這些內容,都是對美術考古資料的強調。
在近代中國美術史學建立之初,沒有將材料積累視為第一位的任務,而更加注重對于中國美術傳統的宏觀概括,其主要的表現形式是教材和通史著作的編寫。與此不同的是,《輯要》在某種意義上延續了中國考古學界的傳統,重視目錄學的建設,這種做法對于美術考古研究的發展具有重要的作用。作為在該領域工作了二十多年的研究者,我相信這項扎實的工作必將為國內外更多學者所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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