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河流域的烏爾第三王朝(約公元前2112—前2004年)崩潰后,西亞進入列國爭霸時期,絕大多數國家都被綁在了大國爭霸的戰車之上。有關此時期的外交文獻多出土于敘利亞境內的馬里古國遺址,故外交史學界將這一時期稱為“馬里時代”(公元前2000—前1700年)。在馬里時代,敘利亞的延哈德、卡特那、馬里,伊朗的埃蘭,兩河流域的巴比倫、拉爾薩、埃什嫩那、??ɡ瓐D等大國,主導了西亞的地區局勢與國際秩序。這些大國之間爆發了持續性的爭霸戰爭,他們為了取得戰爭的勝利,往往糾集一些中小國家組成軍事同盟。在這種背景下,弱國、小國不得不選邊站隊。在錯綜復雜的形勢下,西亞各國采取會盟等外交活動來消弭戰爭、維系和平甚至結成攻守同盟,諸王通常以“贏取外交的勝利”這一方式來促成“軍事的勝利”。
■敘利亞境內的馬里遺址 資料圖片
“刑驢”儀式不可或缺
一般而言,在馬里時代的西亞外交活動中,無論結束敵對關系,還是結成友好關系,抑或締結軍事同盟,往往都要舉行會盟。在會盟中,通常會有刑牲而盟的儀式。在馬里出土的泥板文獻(下文簡稱“馬里文獻”)中,“刑牲”一詞通常用一個西塞姆語詞匯來表示,直譯為“宰驢、殺驢”。其他文獻則使用了不同詞匯,如“打擊或宰殺驢”“摸驢蹄子”。
彼此交惡的國家在重建和平時,往往要舉行刑驢儀式。馬里文獻記載道,今伊拉克境內的庫爾達國與阿達里格國握手言和時,“他們(庫爾達人)來到他(阿達里格國王阿塔倫)面前,以便他們和漢謨拉比(庫爾達國王)建立和平。他(阿塔倫)聽了他們的匯報,也聽到了(他們的)和平的請求”,阿塔倫派人對庫爾達國王漢謨拉比說:“宰殺驢子,我們之間會建立起和平與良好的關系?!痹隈R里文獻中,有時候用“宰殺和平的驢子”一詞指代國家之間結成的和平與友好關系。例如,馬里國王金瑞林(約公元前1774—前1761年在位)宣稱:“我將和穆特巴爾部落宰殺一頭和平的驢子?!痹偃?,一份馬里文獻記載了阿達里格國的另一位國王赫姆迪亞聯合盟友對一個未知名的國家作戰,其中提及交戰雙方尚未“宰殺和平的驢子”,沒有“建立起友好關系”。有時候,馬里文獻用“與某某國或部落舉行宰殺驢子儀式”來指代會盟。例如,一份馬里文獻提及達干神要求馬里國王金瑞林“不要與雅明人(西亞的一個部落)之子舉行宰殺驢子儀式”。
一些小國君王在臣服霸主時,也會舉行刑驢儀式。例如,卡拉那國(今伊拉克境內)在臣服于馬里時,舉行了集會。馬里文獻對此記載道,卡拉那國的國王“阿斯庫爾-阿杜宰殺驢子時,他的國家(的人)在他面前集會,并對他說:‘現在,你抓住了(馬里王)金瑞林的衣襟,他是我們的主人和我們的父親?!庇袝r候,一些國家集體向某個大國宣誓臣服時,也舉行刑驢儀式。馬里文獻記載了阿達里格國王阿塔倫與其他幾位國王商議臣服于馬里國王金瑞林的事情,該文獻以刑驢為敘事的分界點,記載了宰殺驢子之前與之后的情況??梢?,刑驢是會盟儀式中的重要環節。在弱國臣服于強國的結盟儀式上,弱國往往須表達對強國的忠心??ɡ菄馁F族要求他們的國王阿斯庫爾-阿杜忠于馬里國王金瑞林,“你不要給別的國王寫信! 你也不要再找別的國王了”。阿達里格國王阿塔倫等臣服于馬里國王金瑞林時,“在宰殺驢子之前,當他們在交談時,阿塔倫……面對巴比倫人、埃什嫩那(今伊拉克境內)人、圖魯基人(西亞的一個族群)、在他面前的7位國王和聯盟的軍隊,他說了以下的話:‘除了我們的父親、我們的兄長和我們的向導金瑞林外,我們不承認其他國王?!?/p>
不同國家之間結成軍事同盟,同樣會舉行刑驢儀式。今土耳其境內的哈蘭國曾聯合某些國家對德爾國(位于幼發拉底河的支流巴里赫河流域)作戰,馬里文獻對此描述道,哈蘭國的國王“阿斯迪-塔基姆,與扎爾馬庫姆(位于巴里赫河上游地區)的國王,以及雅明人的酋長和長老們在哈蘭國的月神辛神廟里宰殺驢子”。該文獻也描述了這次會盟的目的:“扎爾馬庫姆地區的國王們宣布了以下的話:‘我們要去與德爾交戰。而我們這些國王都將出征?!瘪R里國王金瑞林派遣伊巴爾-埃爾主持伊達馬拉西地區(位于幼發拉底河的支流哈布爾河流域)的會盟,在舉行宰殺驢子儀式時,伊巴爾-埃爾要求會盟者“不要疏忽!讓你們所有的部隊都出動”,會盟者則表示“我們會去的”??梢?,這是一次具有軍事同盟性質的會盟。
不管會盟的目的是什么,締約方在參與刑驢儀式時,往往要向神明許下誓言。馬里文獻常常把刑驢與舉誓視為會盟的重要程序,一份馬里文獻有著這樣的語句:“在驢子被宰殺之前,在神圣的誓言被許下之前?!毙腆H與舉誓在會盟中的重要作用,由此可見一斑。一旦參與方將會盟內容商議妥當,“兄弟們(即各國的國王)就許下神圣的誓言”。這樣,“一個國家的國王就會受到宰殺的驢子與他所說的話(即誓言)的約束”??梢?,馬里時代在舉行刑牲時,締約方要在刑驢的同時發下誓言。
驢在社會生活中具有重要作用
在哈奈人(馬里時代西亞的一個游牧族群)與伊達馬拉西人會盟時,他們打算刑用母山羊和幼犬,但遭到了馬里國王金瑞林的代表伊巴爾-埃爾的反對。一份馬里文獻對此描述道:“為了宰殺哈奈人和伊達馬拉西(人結盟)的驢子,我(伊巴爾-埃爾)去了阿什拉卡(伊達馬拉西的王城)。他們帶來了一只幼犬和一只母山羊。我敬畏我的主人,我沒有接受幼犬,也沒有接受母山羊,但我殺了一頭驢駒。我建立了哈奈人和伊達馬拉西人之間的和平?!绷硪环蓠R里文獻記載了類似情況。伊達馬拉西地區結盟者的代表對伊巴爾-埃爾說,“讓我們宰殺一只母山羊或幼犬,以便我們發下盟誓”。但是,伊巴爾-埃爾不同意。他說:“古往今來,我們的主人金瑞林從來沒有為了舉誓而宰殺一只母山羊或幼犬?!弊詈?,伊巴爾-埃爾花錢買了一頭驢駒,作為刑用牲畜,從而為“哈奈部落和伊達馬拉西人”建立起了“友好和同盟”。
馬里國王金瑞林的代表伊巴爾-埃爾與哈奈人、伊達馬拉西人在刑用牲畜上的分歧,反映了他們各自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的不同。在幼發拉底河的支流哈布爾河流域,生活著游牧族群哈奈人、旱作農耕族群伊達馬拉西人,這兩個族群之間定期交換物品。其中,哈奈人用山羊、綿羊、奶、奶酪交換伊達馬拉西人的谷物。因此,無論對于哈奈人而言,還是對于伊達馬拉西人來說,牲畜都有重要意義。在舉行會盟時,哈布爾河流域的國家或部落自然會以山羊和狗作為刑用牲畜。而地處幼發拉底河中游干旱區的馬里王國,發展起了小規模的灌溉農業。因此,牲畜在他們的生產和生活中并非特別重要。馬里是西亞地區商道的必經之地,除了依靠河水轉運貨物外,主要使用驢子運輸各種商品。巴比倫國王漢謨拉比(約公元前1792—前1750年在位)對馬里的交通工具有著如下評論:“你們國家(即馬里)的(交通工具)是驢子和車,這個國家(即巴比倫)的交通工具是船?!笨梢?,驢子在馬里王國的生產和生活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因此,對于馬里人而言,驢子是非常重要的牲畜。因此,在舉行刑牲而盟的時候,自然會選用具有重要地位的驢子。
在馬匹普及之前,古代西亞人主要使用驢子作為馱獸。古亞述時代(約公元前2000—前1600年),亞述商人用驢子把紡織品和錫運到小亞細亞,然后再把小亞細亞的金銀運回亞述城。馬里文獻提及用驢子運送糧食等貨物。例如,“現在有50驢馱的糧食”,“他的一隊驢子(去了)拉扎馬(今伊拉克境內),在那里留下了糧食”,“伊什美達干(??ɡ瓐D王)讓他的驢子馱著糧食進入拉扎馬”,“300個亞述人和300頭驢離開了??ɡ瓐D前往卡拉那”。除此之外,驢子也是使節的代步工具,馬里文獻常常把使節稱為“騎驢人”。例如,“庫爾達國的信使——騎驢人”,“庫爾達王漢謨拉比的信使——騎驢人”,“埃什嫩那國的信使——騎驢人”。巴比倫與埃蘭交惡后,巴比倫國王漢謨拉比扣押了埃蘭的使節及其驢子。有學者對驢子在各國交往中的作用作出這樣的評價:“驢子就是那時的集裝箱卡車,它把青銅時代的世界聯系在了一起?!?/p>
除此之外,驢子還被用于軍事戰爭。在早王朝時代(約公元前 2900—前2350 年),蘇美爾人就曾使用驢子拖曳戰車。在烏爾國王烏爾帕比爾薩格(約公元前26世紀在位)墓出土的“烏爾軍旗”上,描繪了士兵駕駛著驢拉戰車作戰的場景。伊拉克的阿格拉布丘出土了公元前2500年左右的銅戰車模型,拉車的是4頭類似驢子的牲畜。直到公元前2000年,古代兩河流域的戰車通常由4頭家養驢或雜交驢(家養驢與中亞野驢雜交所生)拖曳。2022年,巴黎大學的古遺傳學家從敘利亞的烏姆—馬拉遺址出土的驢子骨骼提取的DNA證實,這種驢子是家養驢與中亞野驢的雜交品種。由此可見,古代西亞人采用家養驢與野生驢雜交的方式,來獲取奔跑速度較快的新品種,以滿足使用戰車作戰之需。
驢被視為王權象征
由于驢子在生產生活和軍事中的重要作用,古代兩河流域人逐漸把驢子與權力聯系在一起。拉伽什(今伊拉克境內)國王古迪亞(約公元前2140—前2120年在位)的滾印銘文記載了修建埃尼努神廟的緣由:古迪亞夢見他的身體右邊有一頭牡驢在刨地,于是他向南什神詢問。南什神為他解夢,說這頭牡驢就是古迪亞,驢子刨地象征著古迪亞在建埃尼努神廟。由此可見,當時驢子已經成為統治者的象征。在馬里文獻中,驢子象征著國王的威儀。例如,馬里國總督巴赫迪林提議馬里國王金瑞林乘坐驢子馱著的轎子,他說:“我的主人應該尊重他的王權。既然你是哈奈人的國王,當然,你也是阿卡德的國王,我的主人就不應該騎馬,而應該乘坐轎子和驢子。他應該尊重他的王權?!痹诋敃r人們的觀念中,驢子無疑與王權密切相關,被視為王權的象征。
驢子由于與王權聯系在一起,因而成為國王進獻給神明和死者的供物。在古迪亞國王的滾印銘文中,南什神建議古迪亞制造一輛戰車,并給這輛戰車套上驢子,然后把這輛戰車連同拉車的驢子一起獻給寧吉爾蘇神。古巴比倫時代(約公元前 2003—前1595 年)的抄本《烏爾那木之死》中,有這樣的話語:“他的驢子會被發現與國王在一起,它們被埋在他身邊。他的驢子會被發現與烏爾那木(約公元前2112—前2094年在位)在一起,它們與他一起被埋葬?!贝颂幪峒暗捏H子,是國王烏爾那木獻給死神寧吉什茲達的供品。此外,在早王朝時代,拉伽什國王恩鐵美那的銘文暗示了驢子與神明的關系。恩鐵美那修建了一座名為埃杜爾茲雷的神廟,該神廟名可直譯為“王家公驢廟”。敘利亞古國烏加里特的神話,同樣描述了驢子與神明的關系。在哀悼完巴爾之后,女神阿那圖向巴爾獻祭,“她宰殺了70頭驢子,作為強大的巴爾的祭品”。烏加里特文獻還記載了向神明獻祭驢子以祈福的情況,“把正直的驢子獻給埃爾神和他的兒子們,以便能為烏加里特的人民帶來正直和福祉”。馬里文獻還提及把驢子分配給祭司使用,“把1頭驢子分給達干神的先知盧帕胡姆”,間接表明了驢子與神明的聯系。在馬里、烏加里特、阿勒頗出土的文獻中,提及有一種名為“驢子節”的節日。有學者認為,因在宗教節日里向神明獻祭驢子,故這些節日被稱為“驢子節”。
考古學家在西亞地區發現了眾多驢子骨架。在巴拉克土丘的阿卡德時代(約公元前2334—前2154年)地層中,考古學家挖出了8具驢子的骨架,發掘者認為這是獻給神廟的祭品。在公元前3—前2千紀的西亞墓葬中,發現了與人埋葬在一起的驢子骨架。這些驢子是為死者的來世生活所準備的,可印證抄本《烏爾那木之死》中關于隨葬驢子的描述。除此之外,在城墻地基下也發現了驢子骨架,但由于這些骨架通常不完整,有學者認為這些驢子用于城墻的奠基儀式。在以色列南部哈朗丘的中期青銅時代(公元前1900—前1800年)地層中,在神廟院子中有一個圓頂泥磚墓穴,墓穴中有2具驢子骨架,在墓穴回填物中有許多驢子和其他牲畜的骨頭,在該神廟院子附近的一個大坑中,發現了斷頸的幼犬骨架。該遺址神廟區埋葬的驢子與狗,讓人聯想到馬里文獻中關于刑用牲畜的爭端。有學者認為,這些驢子和狗是神廟中舉行會盟儀式時刑用的牲畜。
綜上所述,驢子在古代兩河流域的生產生活和精神世界中都發揮了重要作用。在馬匹普及之前,人們使用驢子運送貨物、充當腳力,而驢拉戰車的使用則使得人們逐漸把驢子與王權聯系在一起。不僅如此,驢子的重要性還進一步延伸到了神圣世界,在來世信仰、宗教崇拜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古代西亞外交傳統中,國家之間的會盟需要神圣力量來保證條約得以履行。驢子因在生產生活、精神世界的崇高地位,成為馬里時代會盟中刑用牲畜的不二之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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